“寒冬”这个词,随着温室效应的不断加强,对于现代人是一个久远而陌生的名词。偶尔有文章中冒出来,使人感觉无病呻吟、娇柔做作的味道。
从气温来说,“寒冬”终结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时候,文人描述北方冬寒多用“滴水成冰”、“寒风刺骨”、“凛冽寒风”、“天寒地冻”、“冰天雪地”,读起来让人不寒而栗。东北最冷的天气是进入农历腊月,那时即使穿着最厚的棉鞋走路,时间长了脚也像是猫咬似的。无论是开会、坐公交车,众人跺脚司空见惯。在乡村,进入腊月经常会有冻死人的事情。据我感觉,进入八十年代中期,后来最糟糕的冬天也只能称之为冷,断不能称为寒的。
久远的寒冬,对于那时的乡村是难捱的,当然背靠大山不愁烧柴的、近邻煤矿方便偷煤的当然是例外。我住的小村庄烧柴主要是庄稼秸秆。因为烧柴金贵,形成了东北人灶坑、火墙子、火炕一体,做饭并取暖的特定的节暖方式。秸秆取暖热量微乎其微,于是农民便带着干粮,拉着爬犁(一种有二条光滑长板与雪地接触滑行的运输工具)进山砍柴,我因为当时年龄小,只和哥哥们去了一次。凌晨2点钟在漆黑和寒冷刺骨中拉着爬犁走3个多小时的雪路,到山里天刚蒙蒙亮。砍完柴,拉着负重的爬犁,经历上坡流淌“纤夫”的汗水和下坎爬犁受惊野马似的惊险,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这期间担心的父母不知道要出门多少次盼望。
因为进山艰难,砍柴很少,砍回来的木柴主要是作为烧煤的引火。那时烧煤要靠生产队的马车,最多拉不过2吨。2吨煤可能在南国人眼里是巨大的数字。因为1988年我弟弟在湖南株洲上学,信中提到帮老师买煤-----买了一麻袋。我们东北人买煤论吨,南方人竟然按麻袋,幸亏我文化浅,否则定会大跌眼镜的。话说远了,2吨煤在东北这真是太少,金贵得只好晚上烧2桶“维德罗”(一种口大肚小的容器)。
取暖不容易,东北人对这点热乎气就格外珍惜。早、午饭后烧红的火炭被扒出来装入盆子,放置在火炕上,没事做的时候,一家人就围坐在火盆周围烤火。因为没什么给孩子吃的,火盆里经常埋几个土豆,于是凄清的生活因为孩子的欢声笑语、寒冷的冬天因为这一盆火热而变得有些生气了。
做饭产生的热量和一小火盆的温度实在难抵寒冷,保暖就成为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最早的记忆是用纸条或者是布条沾了浆糊把窗户缝糊严实,第二年开春再揭下来;有的干脆把背阳的窗子用锯末子添死。再后来塑料布替代了糊窗户缝,把裁好的塑料布用木板条和钉子固定在窗户周围,保暖效果提高了几倍。但钉塑料布既麻烦又危险。有一年十月,我从倚在墙上的高凳子上跌滚下来,受伤的腰部不敢动身1个多月。
再后来有人发明了窗户被。就是晚上用废弃的被子遮盖窗户的外面,白天再像管理塑料大棚似的把窗户被从下往上卷起来悬挂在窗户的眉上。
屋子暖和了,接着也该准备过年了。
先是推磨,磨吃的,一般要磨汤子面、黏米面。汤子面是用玉米碴子泡在水里发酵一周,上磨磨成水面后,装入面袋子控净水;吃的时候把面团成团,放置热锅里稍煮,好使面有粘性,接着再用套在手指上用薄铁片做成的汤子套把面挤压成条甩在锅里,汤子条加热到浮上来就可以吃了。黏米面一般蒸粘糕和蒸粘豆包用,据说更早的时候,比如民国年代就属于有钱人家的好嚼果了,但我年少时就成为家常便饭了,大人小孩经常吃得酸胃。
汤子面磨好,粘糕和粘豆包蒸好冻上,下一步就是糊墙糊棚。先是用普通纸张,有用孩子上学用的书本,有用报纸的。再后来用买来的专用花纸。糊墙、糊棚是忙乎活,常常一家人早早起来,把墙和棚上的灰扫干净,接着用白面做成的浆糊涂抹在纸上,一张张糊在上面。糊墙家人多的分工明确:有往纸上涂抹浆糊的,有把抹好浆糊的纸送到站凳子上候着的人,那人接过纸,确定准确位置,下面另一个人手执条笊上下左右把纸平展的粘在上面。这很讲究,不能有一丝皱褶。
过年准备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请屠夫杀年猪了。屠夫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个感觉末日来临而拼命挣扎嗷嗷叫的肥猪撂倒捆绑结实,闪亮的尖刀扎进猪的喉部,尖刀抽出,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下面用早已准备好的盆子接住。此时台上的肥猪断续的哼哼,一旁有人用高粱秸不停的搅拌盆子里的猪血,一旁有人不停的祷告:“猪羊一道菜,今年去明年还回来”。等猪血出尽,这才松绑,用刀子把四蹄破开小口,用细长光滑的铁钎子探进去,在猪的周身皮下运作些许,把皮肉断开。随后用细绳把3个蹄子小口扎住,用嘴通过没扎的小口往里吹气,同时用棍棒抽打铁钎没通的部位,直到把猪吹成个气球,再把用做吹气用的口也用绳子扎了。另取两块木板横担在烧开水的大锅上,将死猪抬上去,一边用舀子往猪身上泼水,屠夫一边用锄头汗流浃背地退毛,几分钟的功夫,白条猪又放回原来宰杀的桌子上。屠夫歇息片刻,扔掉手里的烟蒂,又手执快刀破肚,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于是弥漫了整个屋子。这时主人会近前并了手指量一下猪的肥膘。肠子去了粪便洗净,等灌了猪血扎好放入锅里煮熟出锅,空腹的白条猪这时已被分割完毕。接下去要请亲戚和村里知名人士吃肉,但做菜的活自然都是主人自家的事情。屠夫用备好的热水洗了手,盘腿端坐在炕桌旁,低眉垂目的品茶吸烟,目中无人的不声不响,全然不理主人家的寒暄和客套,准备好肠胃,静候猪肉猪血上桌后一通肥吃海喝。
过了农历二十三,这时天也格外赏脸,没有了呼号的寒风,偶有冬日暖阳,年味越来越浓了:老太太盘坐在炕上剪彩纸,老头枕着被子卷眯着眼睛哼着小调,少女用毛线编织着心事,屋外是孩子们爽朗的嬉笑和偶尔一两声爆竹。大人这时最忙了,扛着豆子换水豆腐、换干豆腐,进城蹲市场卖小鸡,进商店买冻梨、买刀鱼、买海带、买调料、买做新衣服的布料。当一个个满载而归的乡亲回归路上相遇,彼此的喧寒格外高亢;站在高岗上望着暖阳下炊烟袅袅的家乡,幸福的喜悦禁不住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30多年过去了,御寒的塑料布依然遮着许多农家的窗户,但绝大多数农家已经用燃煤和暖气刷新了传统的取暖方式。电磨取代了石磨,一块块石磨废弃在角落里成为时代的记忆。许多人忙年赶集不再是徒步,而是乘摩托、胶轮拖拉机甚至小汽车。现代化的生活是过去人的梦想,但这梦想实现后的今天,人们感觉更多的却是平淡和无味。
生活怎么了?
哦,东北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