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叔叔遗作之初衷---林花
"一切的定理都是灰色,生命的绿叶常青"--歌德
我人生中的启蒙师长,与父亲手足情深的二叔离世多年了,其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我小学毕业考进了叔叔任教的广州市六中,常在叔叔身边,叔叔就像一本辞典,在知识的海洋里任我傲游,叔叔也像一位朋友,可以倾诉,可以索取,可以愉悦,还可以尽情享受对我慈父般的温情。让远离父母少年时期的我仍能沐浴在血浓于水的父爱中。
十年浩劫让二叔的全部的书籍、文稿,包括与联大师长及同学的往来书信在"抄家风暴"中荡然无存。离休前后至1982年秋病逝前的三、四年间,他除上班之外,闭门寡出,笔耕不缀,翻译书文、撰写回忆录等,以求让心灵上的青春重燃,让灵思自由驰骋。这些作品二十多年尘封闺阁未见天日,近期才被其儿子我的堂弟翻出打印而见诸今天。亲人读此作品,无不深深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前辈学者的情思、情爱、情怀所打动。二叔的作品,记录着他全部内心的跳动。让我看到一颗赤子之心之声,那是发自一种大自然的声音。品读二叔的遗作,一位五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勤于思考,思维奔放;始终抱着自由民主思想不肯放弃,一位学识广博;见解独到;立场鲜明,尽显学者之风的西南联大学子形象跃然纸上。
从二叔的作品里,我看到了父辈们的艰辛,看到了祖母的伟大,看到了人间的冷暖,感受了亲情的荣华,骨肉之情的牵挂。
我那可怜的祖母,一个心地极端善良、深厚而又感情率真的农村妇女,自年青时期就处于被弃的凄景,满怀悲凉,而且还要挑起抚育几个儿女的担子,仅靠那几分薄田的收入,以维持生计。祖母力尽母亲之责,把三个儿子,我父亲,两个叔叔全部供养至中国名牌大学毕业,我父亲毕业于广州市中山大学,二叔西南联大毕业,四叔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曲家。另有妾儿的祖父几乎不再把我的父亲叔叔们放在心里;偶然寄些钱回家,也是出于仅剩下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吧。祖母,一个勤朴的中国农村妇女,一个伟大的母亲,至今依然令我难以忘怀。
今天,我把叔叔仅存的几篇遗作发于春秋论坛,与各位坛友分享我对祖母,父亲,叔叔之情之爱,以寄托我对他们过早离世之哀思与怀念,或能补偿需敬重时而不成敬意的内疚;以及能尽孝时而未能如愿的遗憾。
我的忏悔 房鸿机
前言 我的生活史本不值得留下什么痕迹,它不过像广阔的太空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浮云,毫不引人注目,让它无影无踪的散开就是了。而我偏要多事地留点记录,固然是由于精神空虚,同时我还觉得,如果不把我有生中所做过的错事告诉世人--特别是我的孩子,使他们从中接受一些有益的教训,于心终觉有所不安。
我爱好哲学,多年来曾蓄意把我生活中的一些感受写成哲学。可是:
"一切的定理都是灰色,生命的绿叶常青"--歌德
与其写出一些令人烦厌的条条和空虚的说教,何不把我内心的跳动直接记录下来。如果我是个真正的人,或者有几分做到了保持着"赤子之心",那末,我也有理由希望:我的心声,也就是一种大自然的声音。如果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也应该从这次的回忆和自我审查中尽量把我自己净化一下。我只有忠于自己才能够忠于自然,才能够代表自然说话。
我幼年时,曾听过长辈讲述一些关于祖父、爸爸和伯伯等人的故事,觉得很有兴趣,至今记忆犹新,因而使我想到,有关我自己的故事,也会引起我的孩子和侄儿们的兴趣;如果能够借此而把他们引到做人的问题上,是不是会给他们一些启发和感染呢?
不过,我虽是个教师,却从来不想煞有介事地教训别人。我宁愿以嬉皮笑脸和谈家常的口吻出之,以免流于迂腐。
我的孩子也许到现在还未能了解把他们怀抱成人的爸爸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通过这部记录,我希望他们总有一天会比较理解。
我一生做过不少错事,其中有些后来回想起来使我毛骨悚然;这些我要尽可能地提起勇气才能够把它记录下来,也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我自己解除一些内心的结。我知道我正面临着一种严峻的考验。
世间无聊的事情很多,我现在要做的也是一种,姑且无聊一下,或稍胜于精神空虚。
一、少年时代我生于"五.四"(1919)前夕。那大概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声刚刚停息,欧洲一片焦土,但和平重临人间了,中国在十月革命的炮声影响下,在"打倒孔家店"和高呼"民主,科学"的浪潮中进入了"五.四"运动的新时代。
那是个光辉灿烂和人才辈出的时代,是充满着希望的时代,是火与剑交相辉映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出生,应该是我的幸运。无奈历史的道路太曲折了。20世纪这个年代,在自然科学的发展和物质文明上虽然突飞猛进,人类突进了宇宙空间,可是在理性上确实是颠倒的,这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妖道逞凶的时代。我总算是个灾难重重中的幸存者,但时代给我精神创伤,一定会经常流露在我的笔尖之下。我相信在整体上,我还算是个乐观主义者,但在我的文字里也难免充满着伤感,这是时代给我的生活留痕!
我在14岁以前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农村长大的。我祖居的那个村子叫桃湖村,--这个名字有点诗意,虽没有一个长满桃花和桃树的湖,而在风景上还算别致。原来我祖父在我出生前约20年,才在那个小村上辟山建屋,大兴土木,得地约百数十亩;屋后和两翼还是三面临山;中间丛林密麻,有各种野果,从雅士的观点来看,颇得园林之胜。但因为丛林太密了,一出门口就是山,在孩子的心目中,也容易产生一些恐怖景象。我们一两个孩子是不敢入山的;结伴而去,攀树取果,却觉得别有天地。
我孩提时很怕老虎,也许是仅仅出于大人的恐吓。但有一次我祖母的小猪却真的在屋后一角的丛林发现被野兽吃了过半。那末我们的后山是不是真的有老虎或其他野兽呢?这却成了疑问。那就难怪生长其间的孩子们长期尝受老虎的恐怖,我长大以后还多次在恶梦中见到老虎。
村民还是十分迷信的,经常煞有介事地讲鬼怪的出现,老妪们尤其讲得栩栩如生。这对我们孩子的心灵也长期成为一种极大的负担。直到晚年,我理智上虽断定并没有鬼,但在心理上却难免恐怖,以致被孩子们取笑,这是可以追源到我的儿时生活的。
我母亲特别信神怕鬼,我受到她直接的感染。夜里跟母亲一起睡觉,未能入睡前的那个时刻,对我真是个酷刑;闭上眼睛,就是一片恐怖的景象,这对孩子的心灵是个很大的折磨。
然而神袛也给我们带来不少幸福,所谓年宵佳景,都不过是一些敬神的"杰作"。我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是正月十四、十五两天;十四是我村附近的两庙神袛(被称神兄神弟)出游到我村会合(叫"老爷会堂")。这一天下午,彩旗招展,龙狮齐舞,金鼓齐鸣,随神挑贩玩具和糖果的货郎接踵而至。这些对孩子是极大的吸引力。而且这些时候,孩子们个个受到大人的分赐,腰缠成贯,甚至还有几个白银;用这些平时不易得到的钱,随意买玩的和吃的,那真是皆大欢喜。在那"老爷会堂"的大草地上,金鼓之声不绝,炮竹之声陈陈,还有迷人的国技表演;村中老少,还有他们前来作客的戚属都盛装而出,一片节日景象。家家早已筹备好的最肥的大鸡,都在这个时候一齐捧出,放在连接摆着的神台上。那几个钟头的光景,对孩子们简直是个仙境,能不使人心花怒放,回首难忘!
次日(正月十五)又是花灯节,又名出灯节;这个晚上,村里所有新生的婴孩,父母都要替他们向"社神"献灯。"社神"平时"住在"离村半里的几棵大树下,叫社庙山;那里本也很有景致,藤萝蔓枝,矮树低垂,十分好玩。但花灯节前那几个晚上,村人却将"社神"迎入村中,搭棚为屋,灯笼高挂,神前早晚摆着各种年宵品。十五晚暮色初落,村中老幼便汇集于此,争先恐后地向"社神"奉献炮竹,--有心贡献者还不能随笔写上献品,必先跪在"社神"面前;用一副竹板落地祈祷的方式,征询"社神"同意,然后幸运的记上自己应该为明年现出的炮竹种类和数目。村民平时虽十分节约,今夕却十分慷慨;他们认为这种对神的供奉,只会"一本万利",毫不吝啬。我那时最有趣的却不是供献花炮,而是放在台上那使人垂涎的油炸宵品和大鸡。说也奇怪,这两样最实惠的东西,却没有人力争,我们经常可以如愿以偿。
供献花炮和敬神完毕,到夜里十点左右,开始鸣炮了。炮竹渲天,火箭凌空,是这一晚的最高潮。到翌早清晨,孩子们还不会忘记迅速赶到村畔田间,捡拾火箭的残枝,据说捡到这些残枝也会纳福。
佛爷给我们的快乐还不只这些。一年之间,每一节令,村里都要杀猪祭神,就在上面说过的几棵大树下。全村不过五六十家,祭神后的熟肉,每家总可以分得一二斤,大家都派孩子去领。平时不易吃到猪肉的孩子,这当然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总不会忘记带去一小筒米和一小包盐;盐是准备领到熟肉后就地尝味的,米却是为了利用肉汤煮成汤粥,分给各家。这些日子虽远不及年宵佳节那样热闹,对孩子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
在年宵佳节中,还有一些使我难忘的事:亲戚们总是在这些日子里到家里作客,他们带来一些和我们年岁相当的女孩子,大大增加我们的热闹;我们彼此一经玩上几天,便结成游伴,甚至"青梅竹马",一旦离别,盛筵乍散,便要依依不舍了。
有一事使我终生难忘,有个堂嫂的妹子,比我小一岁,我那时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小童,但对她却是钟了情似的。我知道她快要走那几天,就有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但我好像也懂些羞丑了,我总是借故到堂嫂那里见她。一天早上,我怀疑她已经走了,又不敢直问嫂子,我只好假意问嫂子的婢女(叫兴友)那里去了,因为我知道她如果要走,一定是那婢女送她。结果我高兴地得悉她并没有走,还有一两天的逗留。待她走后,我竟在几天中若有所失。后来我读了高中,由广州回到家乡时,还不忘向堂嫂探问那小同伴的音息。这是我一生中初次的用情。这是"早熟"呢,还是男女之爱并不需要等待青春焕发以后?
故乡,所谓儿时吊游之地,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使人流连的。到现在,事隔半个世纪,但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我的脑海里,印象犹新。我后来读到王粲《登楼赋》--"人情共孰不思旧土兮"之句,不禁一洒同情之泪。
我五、六岁时随伯父、母到化州县城居住,那时伯父任县里第一区署的区长,区署设在城中心的城楼。我父亲却在高州府城里任职,其时母亲和兄弟妲们都随父到那里居住了,独留下我这个孤儿跟随伯父。这因为伯父晚年无子,曾有意以我为嗣。但后来他纳了妾,生了两个孩子,因而对我的感情也日趋淡薄。那两年孤儿似的生活,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少伤痕。使我最难忘情的是:有一次母亲带着妲弟由家乡经县城重返高州,在伯父处中途停留一天。我这长期失却母爱的流浪儿,多么依恋母亲!我母亲因为怕我痴缠,假意答应我带我一起,等她快要离开我时,故意逗我外出玩耍去了,待我回来后,知道母亲已弃我远去,我真是呼天不应,即使滚地痛哭也无可奈何了。我当时心里只是想:母亲啊,你太残忍了。母爱是伟大的,是大自然对初生的幼苗慷慨的恩赐。谁要剥夺儿童的这种恩赐,真是莫大的失德。我母亲还是爱我的,也许迫于环境不得不暂时使我孤零,但你可曾想到,你的孩子当时是怎样心如刀割的吗?
我那时被安置在附近一家"国民学校"开始读书;校址就在城里的关帝庙,学童数十人大小不等,同在一个课室上课。那校长是县里闻名的老教头叫温容初先生,另外还有一个教员,都给我的印象很深。
在那一两年间,我已失宠于伯父、母,平时无人管教,因而养成了不少恶习。例如我想吃零食,伯父母却不给我钱,我只好偷窃;往往在黑夜里摸索起来偷公署里的公款--那些贯穿成千的铜钱,经常摆在房里的地上。次数多了,他们当然是会发现短少的,但因为数不多,他们并不重视。我还经常偷窃果店或摊贩的食物,多次被揪住了,但因年纪太小,他们也不予深究。这种不良习惯,到我读高等小学的时候,还有重犯,以致被同学骂作"小白燑",使我深以为耻,到初中后我才决心洗手不干了。
孩子一旦发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损害,而且又是自作自受的,就会立即产生自卑的心理。我长大后自卑心十分严重,而且长期受到这种心理的折磨。回想起来,和我这一段不幸的遭遇不能没有关系。
我还不能忘记一些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的长兄比我大六七年。因为他经常外出求学,和我并不经常在一起。当我离开他时,每次想到一件我认为对不起他的事,我就心里难过。大概当我六七岁的时候,一天下午,那家庭学塾的老师给我一把烂熟了的青槌(其果仁可食),我把它看得太宝贵了,以至哥哥吃了我一颗,我就发狂地哭着追他,他跑到一个草地上,就装着跌倒卧下,我为了发泄不满,在他的背上把我满面鼻涕揩他满身。这事过后,哥哥本没有什么,我却心里难过了。孩子当然不懂得向人道歉,只觉得心里难受。幸而过两天,我在屋后的山边捡到一个鸡蛋,我赶忙把它送给哥哥,以排解我的歉意。哥哥是否注意到我当时的幼稚心情,我不知道,但这却是我永世难忘的。稍长以后,我在戚家寄读时,一个晚上,我又梦见了远离的哥哥,醒来怀念情深,又想起了我过去对他的那次恶作剧,我不禁热泪汪汪,在床上痛哭了。
我并不想故意流露我的纯洁心灵,而是想要让我的孩子们懂得:你在家时并不感到"骨肉之情"的可贵,但一旦你离开了家,飘零异域,你就要为你在家时做过的错事而心怀难过。这是不是人性中所谓"天良"呢?要是否定了这种"唯物主义"的观点,对社会道德的建立,并没有什么好处。在我看来,一切反乎人情亦即违反自然的所谓理论都是唯心主义的,甚至是不怀好意的。一切善心的人没有理由不珍惜人类的至性至情,而不是随意加以践踏。
我七八岁以后,随着伯父的解职,又回到家乡,就学于家庭的塾馆(叫做私塾),一直到十三、四岁入高等小学以前,读的多是当时流行的所谓《论说精华》或《论说文范》等;我从这些文章中,开始知道我们的国家原来正处于"国破家亡"的"风雨飘摇"中,"任人欺凌"、"任人宰割",所以许多文章都呼吁我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样的文章比较易于为孩子所接受,但在农村中不易多得,所以我们读得较多的还是"四书"、"五经"、"明心宝鑑"......那一类的古董。
我第一次知道有所谓白话文,是从一个来访的亲戚的口中,他很热心地给我教导。那些的、么、呵、呀的东西,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觉得十分好玩,我开始写作起来了,但在农村,很难找到白话文的书籍,我得到的唯一资料是姑姑带给我的几封信,那是正在读大学的姑丈寄回家的,我几乎把它们全部背诵,并且骄傲地背给别人听,以示时髦。幸而那姑丈的文笔却是十分流利的,还带点浪漫的色调。这位姑丈,是我年青时代长期崇拜的偶像。不过,我直到入大学以前,在学校里的课文作业还是以文言文为主。
这里,我还得补上一笔:当我十岁左右,母亲又一次长期离家,到远隔家乡的潮汕地区去追随父亲。那时候我父亲到那一带的海关卡口任所谓海关委员。母亲之所以捨我们远行,是怀有苦心的;父亲只客他乡,很少过问家庭,母亲独主家计,艰难度日,又因寡妇孤儿,有时还会受到伯父们的欺凌。有一次我就亲眼看到她挑着谷子,红着眼睛,不胜委屈,使我的心头也十分难过。
但我看着母亲起程而去时,我立即感到我们这几个小兄弟妲妹又将变成无去的孤儿。我们知道她是远涉重洋,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或者是我们将永远失却了她呢?孩子的心实在很难经受得了这种恐怖的袭击。
她把我和妲弟二人交给那个牙齿全部脱落的外祖母。每到节日,和我的堂兄弟们相比,我明显地觉得自己家世的冷落。幸而事隔两年,母亲终于回来了,而且带回了一个雏生的弟弟,真使我们喜出望外了。
我一生中情感和意志都那么薄弱,如此多愁善感;稍长以后,又有着那么严重的神经质,是不是多少由于幼小的心灵经不起那样的创伤--两次经受父母的弃置,而自己又意识到身世的不幸呢?世间的父母呵,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天职,要为新生的幼苗多想一点!婴儿靠母亲的乳汁哺育成长,而孩子的心灵还要靠着母亲的培育才能健壮起来呵!
我14岁离家到城里入高等小学(即五六年级)。
那是大雨滂沱的一天,塾师带着我冒雨步行到离家52华里的县城投考小学,这在人生中算是一件大事。我儿时虽曾随伯父在城里住过两年,可是城里的生活已风景依稀。现今旧地重游,一切都是富有迷人的吸引力。投考需要照相,照相这件小事,也是一种文明生活的标志。街上随处摆卖的各色水果,那是在农村中无法尝受到的。
进入考场那天,我注意到那年青的校长和其他老师的衣冠、仪态,都和我的塾师大大不同。我特别注意到那举止洒落的校长,走到我的旁边看了我的作文稿后,回到讲壇前就望着我对其他老师说了些什么,跟着他们都先后到我这里来了。我意识到这是一种胜利的象征,过两天出榜,我果然名列第一。我觉得我这由农村出来的小子,突然成了"天之骄子"了。
加之我在考生中年纪最小,又长得漂致,一到学校,就见宠于师长,我不觉飘飘然了。那时学校的风气,像欧美的学府一样,老学生似乎理所当然地高人一等,可以欺侮新生,后者在前者面前必须毕恭毕敬,而我却被那些身体魁梧的"老大哥"们当作娇小玲珑的小弟了。加以我烂熟三国演义,又可以夸夸其谈。我入学之初,简直得天独厚了。
我既然名列第一,似乎理应是一班之长,但可能因为我年纪太少,不足以当此重任,由学校指定了另外一个。我心怀不满,居然借故质问校长。从长者的眼光看来,这本不算什么。但有一次,我在上课时写了一张纸条臭骂另一个同学,那同学的作文在班里经常可以和我一比高低;他本来对我成见在胸,这一回抓住我的纸条向学校当局报告,我竟因此而被记了"小过";那贴出处分布告时的一记钟声,至今犹铿然在耳,这对我是一次突来的猛击呵。自此我开始抬不起头了。再则我儿时有偷窃之习,一时之贪,又偷了一个同学一把堑刀(用以雕刻的),被揭发了,那"小偷"之名是多么的不光彩!何况我入学后并不热心向学;我感到那些课程,大都引不起我的兴趣,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因此我两次期考成绩都是名列中等,我初入学时的那种锋芒逐渐褪色了。
这种"江河日下"的遭遇,更使我怀念故乡,思家情切。我家里的玩伴--堂兄弟们,自我外出从学后也感觉没有我在他们的生活就索然寡味了。我对他们亦一往情深;我每次由城回家,都尽量带些乡村无法买到的果食和玩具。有一次我曾精心准备了丰富的食物,把兄弟们聚在一起,佯作"设宴"为乐,这使我们终身难忘。和在家之日相较,学校的环境,对我真是未免越益冷酷了。
我自离家之日起,本就感到不能没有家庭的温暖,现在学校于我冷若冷霜,只好借故逃学了。学生们为要回家取款,每隔一两月,总有理由请假一次,而我一回去,就要流连忘返,明知抛荒学业,有所不安,也情不自禁了。终于第三个学期我因旷课太多,被"扣考"(不准考试)而勒令退学了。但我长期不敢告诉家人,直至学校食堂派人到我家索取膳费时,母亲才得悉真情。我白白浪费了母亲艰难筹措的金钱,是无可宽恕的。我不爱惜自己的前途,这在我一生中还是第一次。
这里,我还要对一件事进行忏悔:大概是所谓"双十节"的前夕,同学们正忙着筹备次日的庆祝游行,我却被两个流氓成性的同学诱到一家商店进行赌博。他们显然是对我布下了骗局,一夜之间,我输了十多元钱,当然只是记账的。我这个可怜的失足的弱者,真是千古留恨,我对那两个强盗长期负担着沉重的赌债。呵,为了赌博,已经一夜没有睡,而一夕之间自己忽然变成了含冤莫白的受害者和罪人,我怎么对得起我的亲人呵!第二天我虽同样置身于那游行庆祝的行列,可是那节日的号鼓之声,对我简直心如刀割。我觉得自己应该受到应得的惩罚,只是觉得良心发现后,我实在对不起老师和母亲。节日的天堂,对我只是沉重的阴云和晦暗,痛哭还在后头呵!
每当我回家向母亲要钱时,就想到母亲这些血汗换来的钱,这些白幌幌的银元,总得有一部分要送到那两个强盗的口袋。事实上也是这样,我一回到学校,他们就立即到来要挟了。这样的痛苦经历不是一次,而是经过半年之久。
我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哥哥呵!他因宣传抗日,由省里回到县城,临走时他留给我几个特别光亮的白银,可也被强盗掠走了一半以上。我不是怜惜那几个白银,而是怜惜我哥哥的深情。
然而,我的赌债还没有还清,最后,强盗把我的毛毯也拿走了。我应该受到的惩罚,到此才算结束。现在我想,我倒应该感谢那两个强盗。如果我没有他们狠狠的惩罚,怎么能够受到终身难忘的教育呢?是上帝委托他们对我进行惩罚,这是公正的,我只应该感谢上帝,我再没有理由为自己的罪恶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