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房玄龄(王炎平)
唐世贤相,首推房、杜。杜如晦于贞观三年十二月以疾辞位,四年三月死,执政不久。房玄龄于隋大业十三年(617)九月李世民徇地渭北时,杖策谒军门,从此为世民谋主。唐武德九年(626)六月玄武门之变后,世民为太子.房为太子右庶子。世民即帝位后,房为中书令。从此直到贞观二十二年(648)七月死,事世民32年,在相职22年。其一生活动,与太宗事业相始终。故虽房、杜并称,然房与唐初政治关系实更重要。《资治通鉴》卷199贞观二十二年七月载柳芳论曰:“玄龄佐太宗定天下,及终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号为贤相;然无迹可寻,德亦至矣。”本文即释房所以为贤相之故,以及所以“无迹可寻”之故,说明房为贤相的主要特征,并揭示贞观朝君臣间的微妙关系。
一、房一生活动,分为两段:前10年为佐世民创帝业,后22年为助太宗成就贞观之治。《资治通鉴》卷184隋恭帝义宁元年九月载:“房玄龄谒世民于军门,世民一见如旧识,署记室参军,引为谋主。玄龄亦自以为遇知己,罄竭心力,知无不为。”《新唐书·房玄龄传》载:“征伐未尝不从,众争取怪珍,玄龄独收人物致幕府,与诸将密相申结,人人愿尽死力。(秦)王尝曰:‘汉光武得邓禹,门人益亲。今我有玄龄,犹禹也。’”房没有参加太原起兵,他作为世民谋主,在世民戡定天下中立下了功勋。然世民在征伐中,既为唐朝打天下,又为自己创帝业。房在世民帷幄中,既策划平天下事.又为世民潜结死士,扩大实力,以为他日非常之用。故玄龄于世民必以帝王期之,此所以世民自比于刘秀,而以玄龄比于邓禹也。《新唐书·杜如晦传附杜淹》载:杜淹为王世充所信用。武德四年,李世民攻灭王世充,克洛阳。杜淹“欲往事隐太子”,“玄龄恐失之,白秦王,引为天策府兵曹参军、文学馆学士”。这是玄龄“收人物致幕府”之一事例。此举的动机,在于与太子争夺人才。故玄龄“与诸将密相申结,人人愿尽死力”者,为他日夺储作准备也。此处“愿尽死力”,不是为唐朝平天下,而是为秦王夺储位。因为若是为唐朝,则不必“密相申结”也。《旧唐书·杜如晦传》载:“时府中多英俊,被外迁者众,太宗患之。记室房玄龄曰;‘府僚去者虽多,盖不足惜。杜如晦聪明识达,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无所用之。必欲经营四方,非此人不可。’太宗大惊曰:‘尔不言,几失此人矣!’遂奏为府属。”《资治通鉴》卷189武德四年十月亦载此事。其时距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门之变将近5年,玄龄已知世民不欲“守藩端拱”,而与杜如晦共同为世民图谋“经营四方”之帝业。当世民决心发动政变时,即密召房、杜谋划布置。世民于事成后论功行赏,以房、杜功第一。《旧唐书·房玄龄传》载:“皇从父淮安王李神通进曰:‘义旗初起,臣率兵先至。今房玄龄、杜如晦等刀笔之吏,功居第一,臣窃不服。’上曰:‘义旗初起,人皆有心。叔父虽率得兵来,未尝身履行阵。山东未定,受委专征,建德南侵,全军陷没。及刘黑闼翻动,叔父望风而破。今计勋行赏,玄龄等有筹谋帷幄、定社稷之功。所以汉之萧何,虽无汗马,指踪推毂,故得功居第一。叔父于国至亲,诚无所爱,必不可缘私,滥与功臣同赏耳。’”太宗驳斥李神通,劈头一句就是:“义旗初起,人皆有心。”细味语意,大有看轻太原功臣之意。按:大唐创业,始于太原起兵。太宗朝修高祖、今上《实录》,就特意张大世民在太原首义中的作用。为什么太宗在此竟这样轻描淡写,似乎不值得重视呢?这里透露了太宗的私心。盖参加太原起兵,是为唐朝创业立功。太宗此时最看重的,是为自己经营帝业之功臣。此番论功行赏,乃在酬奖玄武门夺嫡之功臣。李神通以太原首义之功傲视房、杜,可谓不智。史臣以此赞美太宗封赏无私,亦属不伦。至于太宗以玄龄比萧何,则似是而实非。萧何当楚汉相争之日,镇关中,抚百姓,为刘邦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后方基地,保证了前线的兵源和军需供给。此与玄龄于帷幄中策划密计夺储不同。故玄龄之功,主要不在为唐朝创业,而在为世民夺嫡也。《旧唐书·长孙皇后传》载:“将大渐,与太宗辞诀。时玄龄以谴归第,后固言:‘玄龄事陛下最久,小心谨慎,奇谋秘计,皆所预闻,竟无一言漏泄,非有大故,愿勿弃之!’”长孙皇后临终进言,强调玄龄之功,非经国之谋谟,乃不能“漏泄”之“奇谋秘计”。故玄龄之于太宗,主要的意义在于参预了夺储之举。这是玄龄为太宗建立的特殊功绩。而他“小心谨慎”、“竟无一言漏泄”,则是他善于保全自己,并得太宗始终信任的基本原因。二 《旧唐书·魏徵传》载:“太宗谓侍臣曰:‘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纳忠谠,安国利民,犯颜正谏,匡朕之违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于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太宗此语,以房为创帝业之第一功臣。至于成就贞观之治,则是魏徵之功第一。这里,太宗无意中透漏了一个信息:玄龄作为贞观朝宰相的作用,不及他作为秦王府谋士的作用。《资治通鉴》卷193贞观三年三月云:“玄龄明达政事,辅以文学,夙夜尽心,惟恐一物失所。用法宽平,闻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与杜如晦引拔士类,常如不及。至于台阁规模,皆二人所定。上每与玄龄谋事,必曰:‘非如晦不能决。’及如晦至,卒用玄龄之策。盖玄龄善谋,如晦能断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国。故唐世称贤相,推房、杜焉。”这是《通鉴》史臣概论房、杜所以为贤相之故,主要之点在于进贤。
然细检两《唐书》诸贞观名臣列传,除杜为房引进外,殆无一人为房、杜引进。而在史臣此段论议之前,《通鉴》载太宗批评房、杜:“公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则房、杜于求贤事似不大留意,却致力于细务,有忝相职。又查两《唐书·房玄龄传》,贞观年间,不载玄龄有何重要建树。至于《通鉴》,虽高度评价玄龄,却不但不载其在贞观间之具体政绩,反而录下玄龄若干失误。《资治通鉴》卷193贞观三年四月,太宗谓群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此事,说明玄龄于匡弼之责有阙。《资治通鉴》卷194贞观八年十二月载:“帝聘隋通事舍人郑仁基女为充华,诏已行,册使将发。魏徵闻其尝许嫁士人陆爽,遽上表谏。帝闻之,大惊,手诏深自克责,命停册使。房玄龄等奏称:‘许嫁陆氏,无显状,大礼既行,不可中止。’爽亦表言初无婚姻之议。帝谓魏徵:‘群臣或容希合;爽亦自言,何也?’对曰:‘彼以为陛下外虽舍之,或阴加罪谴,故不得不然。’”按:诚如太宗所言,包括玄龄在内的许多朝臣,都意在希合取容,此魏徵直谏所以为难得也。而相形之下,玄龄等皆不免于庸陋之讥也。同卷贞观十年十二月载:“魏王泰有宠于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轻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让之曰:‘隋文帝时,一品以下皆为诸王所颠踬,彼岂非天子儿邪!朕但不听诸子纵横耳,闻三品以上皆轻之,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辈乎!’房玄龄等皆惶惧流汗拜谢。魏徵独正色曰:‘臣窃计当今群臣,必无敢轻魏王者。在礼,臣、子一也。《春秋》,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礼。若纪纲大坏,固所不论。圣明在上,魏王必无顿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骄其诸子,使多行无礼,卒皆夷灭,又足法乎!’上悦曰:‘理到之语,不得不服。朕以私爱忘公义,向者之忿,自谓不疑,及闻徵言,方知理屈。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按:观太宗责公卿语,实无理殊甚。玄龄等为其威势所慑,竟惶惧流汗拜谢。玄龄不能矫人主之非,于此可见。又,《资治通鉴》卷196贞观十五年十二月载:“房玄龄、高士廉遇少府少监窦德素于路,问:‘北门近何营缮?’德素奏之。上怒,让房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玄龄等拜谢。魏徵进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责玄龄等,而玄龄等亦何所谢!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岂有不应知者!使所营为是,当助陛下成之;为非,当请陛下罢之。问于有司,理则宜然。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按:魏徵于此并责太宗及玄龄等,太宗“愧之”,玄龄等岂无愧乎?同卷又载:功臣党仁弘任广州都督时,贪赃百余万。贞观十六年十一月,为人所讼,罪当死。太宗谓侍臣曰:“吾昨见大理五奏诛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为之求生理,终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一日,太宗召五品以上集太极殿前,谓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党仁弘而欲赦之,是乱其法,上负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进蔬食,以谢罪于天三日。”玄龄等皆曰:“生杀之柄.人主所得专也,何至自贬责如此!”“于是黜仁弘为庶人。”按:太宗枉国法以申私恩,感到理屈。玄龄等却为太宗辩解,助成其错误。以上数事,说明玄龄为相,实乏刚直之节。太宗算是明君,一向鼓励臣下直谏,可玄龄却不敢谏。观玄龄一生,仅在辞世前上表谏东征事。《资治通鉴》卷199贞观二十二年七月载:玄龄临终,谓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无事,唯东征未已,群臣莫敢谏。吾知而不言,死有余责。”于是上表曰:“陛下功名威德亦可足矣,拓地开疆亦可止矣。且陛下每决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进素膳,止音乐者,重人命也。今驱无罪之士卒,委之锋刃之下,使肝脑涂地,独不足悯乎!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他日能为中国患,除之可也。今无此三条而坐烦中国,内为前代雪耻,外为新罗报仇,岂非所存者小,所损者大乎!”胡注:“玄龄之言,可谓深切著明。”“当时在朝之臣谏东征者,未有能及此者也。”故知玄龄未始不明是非,亦未始不善谏。其所以居宰辅之职二十余年,仅在临终前一谏君者,畏罪情切也。《旧唐书·房玄龄传》云:“或时以事被谴,则累日朝堂,稽颡请罪,悚惧,若无所容。”怀着如此惶恐的心情,怎么能格君之非呢?故玄龄为相,能助顺太宗之美,却不能匡正太宗之误。贞观年间,倘无魏徵、王\马周这样的直臣,太宗将不免于许多过错。此太宗论贞观之治所以特重魏徵也。
三 然则玄龄非良相乎?《新唐书》卷96史臣赞曰:“太宗以上圣之才,取孤隋,攘群盗,天下已平,用玄龄、如晦辅政。兴大乱之余,纪纲凋弛.而能兴仆植僵,使号令典刑粲然罔不完,虽数百年犹蒙其功,可谓名宰相。然求所以致之之迹,逮不可见,何哉?唐柳芳有言:‘帝定祸乱,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谏,而房、杜让其直;英、卫善兵,而房、杜济以文。持众美效之君。是后,新进更用事,玄龄身处要地,不吝权,善始以终,此其成令名者。’谅其然乎!”按:所谓“使号令典刑粲然罔不完”,即前引《通鉴》“台阁规模皆二人所定”。然唐初各项制度,基本上皆武德间所奠立,其时房、杜未执政。房、杜主要的工作,是在太宗即位以后,组建新的政府机构。柳芳语的要义,在于房、杜不居功并能推贤让贤,以形成一个和衷共济、有较高效率、有较大作为的领导集体。操纵这个领导集体的,是太宗。据《资治通鉴》卷198贞观二十一年五月载,太宗与侍臣论其致治原因,讲了5条,其中4条是关于用人的:“自古帝王多疾胜己者,朕见人之善,若己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备,朕常弃其所短,取其所长。人主往往进贤则欲置诸怀,退不肖则欲推诸壑;朕见贤者则敬之,不肖者则怜之,贤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恶正直,阴诛显戮,无代无之;朕践祚以来,正直之士,比肩于朝,未尝黜责一人。”又,《新唐书·李靖传》载:“靖五代孙彦芳,大和中,为凤翔司录参军。家故藏高祖、太宗赐靖诏书数函,上之。一曰:‘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一曰:‘有昼夜视公疾大老妪遣来,吾欲熟知公起居状。’皆太宗手墨,它大略如此。文宗爱之不释手。……权德舆尝读太宗手诏,至流涕曰:‘君臣之际乃尔邪!’”故太宗于贤能之臣,颇能信用爱护。玄龄“身处要地”,而能“善始以终”,亦千载一时之君臣际遇也。然太宗于臣下实不能免于疑忌,贤而有功之人在太宗朝亦未始不怀惶惧之情。李靖为唐初第一名将,屡建殊勋。最著者,为平萧铣、平辅公,为灭东突厥、灭吐谷浑。《资治通鉴》卷194贞观九年载:七月,靖灭吐谷浑还,“岷州都督、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后军期,李靖按之。甑生恨李靖,诬告李靖谋反,按验无状。八月,庚辰,甑生坐减死徙边。或言:‘甑生,秦府功臣,宽其罪。’上曰:‘甑生违李靖节度,又诬其反,此而可宽,法将安施!……’李靖自是阖门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见也。”胡注:“以李靖事太宗,然犹如此,岂非功名之际难居哉!”柳芳所谓“帝定祸乱,而房、杜不言功”,是指玄武门之变。此为太宗成就帝业之关键一役。房为心腹谋士,此固特殊功勋,然亦造成房之特殊处境:既与太宗有特别近密之关系,又易致太宗之疑忌。房“不言功”,不敢居功也。此为房作为功臣善于自处之道。玄武门之变,第一等功臣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等5人。其中,杜早死。侯自贞观四年以兵部尚书参预朝政以来,两度任相。贞观十七年,因参与太子承乾谋逆案,被诛。尉迟敬德向未执政。《资治通鉴》卷195贞观十三年二月载:“上尝谓敬德曰:‘人或言卿反,何也?’对曰:‘臣反是实!臣从陛下征战四方,身经百战,今之存者,皆锋镝之余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因解衣投地,出其瘢痍。上为之流涕,曰:‘卿复服,朕不疑卿,故语卿,何更恨邪!’”敬德遭谤,有似李靖蒙诬,皆由于功高震主.奸人窥见太宗隐衷,故进馋言。太宗虽示以不疑,但内心实怀猜忌,故敬德不能不十分戒惧。《旧唐书·尉迟敬德传》载;“敬德末年笃信仙方,飞炼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台,崇饰罗绮,尝奏清商乐以自奉养,不与外人交通,凡十六年。”以敬德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勇将,末年如此小心避祸,能说太宗不忌功臣吗?长孙无忌系长孙皇后之兄,少与太宗友善,常从太宗征讨,又佐太宗夺储,为太宗特别亲信之重臣。凌烟阁24功臣,无忌居首。《旧唐书·长孙无忌传》载:“或有密表称无忌权宠过盛,太宗以表示无忌曰:‘朕与卿君臣之间,凡事无疑。若各怀所闻而不言,则君臣之意无以获通。’因召百僚谓之曰:‘朕今有子皆幼,无忌于朕,实有大功,今者委之,犹如子也。疏间亲,新间旧,谓之不顺,朕所不取也。’无忌深以盈满为诫,恳辞机密。文德皇后又为之陈情。太宗不获已,乃拜开府仪同三司,解尚书右仆射。”又,同书《长孙皇后传》载:“时后兄无忌夙与太宗为布衣之交,又以佐命元勋,委以腹心,出入卧内,将任之朝政。后固言不可,每乘间奏曰:‘妾既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实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戒,特愿圣朝勿以妾兄为宰执。’太宗不听,竟用无忌为左武候大将军、吏部尚书、右仆射。后又密遣无忌苦求逊职,太宗不获已而许焉,改授开府仪同三司,后意乃怿。”观长孙无忌及长孙皇后行事,可见君臣之际实难处矣。无忌于贞观后期深蒙委用,盖太宗欲以高宗托之也。《旧唐书·长孙无忌传》载:“太宗谓无忌等曰:‘朕闻主贤则臣直,人苦不自知,公宜面论,攻朕得失。’无忌奏言:‘陛下武功文德,跨绝古今,发号施令,事皆利物。……臣顺之不暇,实不见陛下有所愆失。’”此为太宗晚年颇多失政之时,而无忌在御前,一味阿顺,宜乎太宗责其“妄相谀悦”也。无忌如此,又何怪乎玄龄?《资治通鉴》卷195贞观十三年正月载:“加左仆射房玄龄太子少师。玄龄自以居端揆十五年,男遗爱尚上女高阳公主,女为韩王妃,深畏满盈,上表请解机务。上不许。玄龄固请不已,诏断表,乃就职。太子欲拜玄龄,设仪卫待之。玄龄不敢谒见而归。时人美其有让。”按:玄龄之“让”,非仅谦抑也,实不安而惧也。故玄武门首功5人,除如晦早死、君集诛死外,余3人皆兢兢于明哲保身也。《资治通鉴》卷193贞观五年八月载:“权万纪与侍御史李仁发,俱以告讦有宠于上,由是诸大臣数被谴怒。魏徵谏曰:‘万纪等小人,不识大体,以讦为直,以谗为忠。陛下非不知其无堪,盖取其无所避忌,欲以警策群臣耳。而万纪等挟恩依势,逞其奸谋,凡所弹射,皆非有罪。陛下纵未能举善以厉俗,奈何昵奸以自损乎!’”又,《新唐书·权万纪传》载:“万纪与侍御史李仁发既以言得进,颇掉罄自肆,众情懔懔。(魏)徵奏:‘万纪等大体,诋讦弹射皆不实,陛下收其一切,遂敢附下罔上,钓强直名,迷夺圣明,以小谋大,群下离心。如玄龄等且不得申,况疏贱之臣哉!’”故知太宗用万纪之流,意在伺察并控驭大臣。结果人情危怖,群下离心。此乃太宗始料所不及。他到底是求治之君,故在权衡得失后有所改正。《资治通鉴》卷194贞观十年八月载:“上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上封事者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如是者,朕当以谗人罪之。’”观太宗语,可知自万纪得用以来,效尤者颇不乏人。同书卷195贞观十一年七月魏徵上疏云:“自王道休明,十有余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尽诚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访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轻而狎。狎则言无不尽,疏则情不上通。”则是在太宗警告谗人之后,谗人仍在肆虐,此所以李靖、尉迟闭门绝客,而玄龄、无忌常惧盈满也。历史上,唐太宗以善能保全功臣著称。而其时功臣,大抵皆能以谨慎免祸。其中,尤以玄龄最能畏慎自处。《资治通鉴》卷197贞观十九年二月载:“上之发京师也,命房玄龄得以便宜从事,不复奏请。或诣留台称有密,玄龄问密谋所在,对曰:‘公则是也。’玄龄驿送行在。上闻留守有表送告密人,上怒,使人持长刀于前而后见之,问告者为谁。曰:‘房玄龄。’上曰:‘果然。’叱令腰斩。玺书让玄龄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专决之。’”按:玄龄非不能自信,乃不敢保证太宗之无疑忌也。他是宁获小谴,以免大祸。倘使其后“更有如是者”,玄龄亦必不敢“专决”。盖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也。由此事,可知太宗深悉玄龄为人,故玄龄功业,能与太宗相始终也。细检史籍所载贞观间事,凡创业功臣皆不大能谏诤;而以直谏知名者,如魏徵、王、马周等,皆非创业功臣。唯其功不足以震主,故比较少顾忌,能在朝堂匡君违失。柳芳所谓“王、魏善谏,而房、杜让其直;英、卫善兵,而房、杜济以文”者,为房善于自处及善能容人也。房能谏东征,则非不能谏也。太宗为秦王时,房能进贤结士,则非不能进贤也。然贞观间竟不进谏,亦不进贤,此何故?盖其人有殊勋,恐招忌也。特殊功勋造成特殊为难之处境,此房所以在武德间能进“奇计”,而在贞观间庸言庸行也。观其受责而不敢辩,拜伏流汗之态,甚可叹也。然房虽不进贤,却能推贤让贤。虽不能匡君之非,却不助君为虐,且能助君之美,为其当日处境下所能为之事,亦尽心力之大臣。其苦心可谅亦可伤,而其志节甚可佩也。再者,房又具贞观诸名臣所不具之特殊地位。较之王、魏,则创业功高且与太宗关系亲密;较之长孙无忌,则非外戚而为朝臣所乐于拥戴;较之马周,则非寒士跻身政事堂,且资望甚隆;较之李靖、李,则非将帅仅任文职。房功高、资深、位尊,却不骄妄,善处君臣及同僚关系,能尽诸臣之才智,能成诸臣之善绩,其度量甚广,自律甚严,故能为众所推,坐镇雅俗,为贞观朝德业位望崇重之大臣。《旧唐书》卷165史臣曰:“公辅之量,以和为贵。汉武帝畏汲黯而相孙弘,太宗重魏徵而委玄龄,其旨远也。”此谓魏徵有匡弼之相才,而玄龄具容众之相器也。故房、魏各有所能所不能,二人盖不可以互相替代,却能相辅相成,共同助成贞观之美政也。《新唐书·房玄龄传》引柳芳语“持众美效之君”,即此之谓也。故玄龄虽以功臣明哲保身,却能以恢宏之器度,涵容在朝诸贤士,造成贞观间君臣辑睦之局面,使君为明君,诸臣为良佐。此乃魏徵等人所不能,而唯玄龄为能。此其所以为上下深相倾服,举世许为“良相”也。